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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合国企改革的过程,讲讲我身边的打工人。为了保护隐私,信息稍微做了一些处理,请朋友们见谅。

一、基本情况

我是某大型国企子弟。

我们厂共有约5万职工及家属。公交车从厂正门开到厂后门有约15个站。厂设有两个幼儿园,4个小学,两个中学,一个技校,一个综合性医院。我们厂有自己的铁路,有2个汽水分厂(夏天生产盐汽水帮助一线职工补充盐分),一个职工疗养院(供一线职工疗养用),一个专门给职工建房子的住建科,还有自己的电影院和娱乐城。我爷爷奶奶,外公外婆,叔父婶婶,基本都在这个厂。工人生老病死,除了火葬场没有之外,其他设施一应俱全,这就是所谓的企业办社会。

除此外,那个时候的国企还有三个基本特点:

第一、经济上,国企的盈利(扣除上缴的费用)最终会通过福利的方式返还工人。比如,我们厂有住建科,专门给工人修房子。我记事起,一共搬过三次家,从平房到楼房,从小房子到大房子,全都是单位分房(象征性少量房租)。再如,我们厂有医院,职工看病一分钱都不收。职工家属看病报销一半,如果家里面是双职工,可重复报销,所以我小时候看病也是不要钱的。

第二、工厂没有权力开除工人,工人和工厂也不签合同,因为工人是厂里面的主人,不是雇佣劳动者。

第三、工人能够参与到工厂的管理,而干部必须要参加工厂的劳动。这被称为“鞍钢宪法”,有些厂落实得好些,有些厂差一些,但多数都有落实。我爷爷经常给我讲以前的事情,车间主任是我爷爷的徒弟(当时厂里面的干部都要拜师学艺,并且视情况参加劳动),他每周六都必须去车间干活,而且是真干,不是走过场。干活的时候我爷爷就会指挥他,“诶,老张,给我拿个扳手过来。”工人还能参加生产计划。当时的生产计划不是厂里面单方面定的,而是厂里面定了后,到车间、到班组都要讨论提意见,如果计划不合理,就必须改。

厂里面的利润都会回馈工人,厂里面干部没有权力开除工人,工人还能参加生产管理,这使得工人产生了一种主人翁的意识。也就是说,他们的主人翁的意识并不是宣传洗脑得来的,而是生产生活中的一切都让他感到自己真正能当家作主,因此才产生的。

那个时候工人对厂的感情非常深,工作积极性很高,根本不是后来宣称的“大锅饭养懒汉”。我看过很多类似访谈,我自己也问过家人,他们的回答都是类似的,“怎么可能偷懒,那个时候我们是国家的主人。”我爷爷还给我打过一个形象的比喻,“一家人,有父母,有孩子,还有一个佣人。父母和孩子是家里面的主人,佣人只是家里面的仆人。家里地板脏了,佣人不给钱就不会打扫,但是主人不给钱也会去打扫,因为这是自己的家。”

我父亲和母亲都是1970年前后进厂的,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岁月都献给了工厂。我爸爸小时候调皮捣蛋,奶奶说他曾经把爷爷的枪偷去卖了(当时厂矿的民兵可以持枪),买了一堆鸭掌来招呼他的小伙伴,因为这个事情被我爷爷打个半死。就是这样一个人,上班之后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。我父亲就给我讲过他20来岁时经常去义务加班,一分钱都不要。如果领导不让他加班,他就会觉得领导对他有意见。而且他告诉我,当时很多工人都是这样。80年代的时候,有一次他的徒弟违规作业导致安全事故,当时非常紧急,他一下子把他徒弟扑倒在地,结果自己整个背都被烧伤,在家里趴了两个月。我母亲性格非常爽朗,就如那个时候多数国企女性一样。她年轻时候演过红色娘子军的小战士,说话利索干练,被舅舅称为我们家的外交家。有一次厂里面领导公车私用,不知道怎么被我妈她们知道了,这些女工叽叽喳喳的张罗了一堆人,在厂门口把领导堵住,让他下车解释为什么要公车私用。当时我父亲也去给这些女工站场子,我妈觉得他还有点担当,就这样慢慢走到一起。

很多年之后,我妈还给我说,“我们上班可好玩了,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干活,开开心心,怎么可能偷懒嘛。”

这个时候的工人,并不是“打工人”(即并不是雇佣劳动者),他们是企业的主人。但是,1978年之后的国企改革,把这一切都改变了。

二、改革

(一)80年代的改革

国企改革的前奏是收枪,70年代末,所有厂矿企业民兵的枪一律上缴。缴枪之后就开始正式改革。

80年代初的改革叫做“放权让利”。放权就是把管理权放给厂长,在厂里面建立厂长的独裁制。让利就是给企业发奖金涨工资。也就是说,一边取消了工人管理工厂的权力,一边又给工人涨点工资,发点奖金。这样的改革,从短期看工人收入增加了,从长期看工人的权力却丧失了,最终必然会导致更大的经济利益的丧失。

放权让利之后,国家又开始了叫做利改税和拨改贷的改革。通过利改税和拨改贷两个制度设计,国企在极度不公平的环境下参与了市场竞争,为之后国企破产埋下伏笔。

我国企业以前所有利润统一上缴国家,如果需要扩建厂房或者购买设备,则由国家无偿拨款给企业。利改税就是用所得税替代利润上缴,用贷款替代无偿拨款。企业利润全部上缴,国家就无偿拨款给企业搞建设;企业利润不上交了(只缴税而不交利润),国家就不拨款了,企业搞建设就去银行贷款。这听起来很公平,但事实上全然不是。

首先看利改税。我们以大企业为例,国家对有盈利的国营大中型企业,按55%的比例税率征收所得税,所得税后剩下的利润,一部分上缴国家,一部分按照国家核定的留利水平留给企业。整体而言,企业要将大约7-8成的利润通过利税方式上缴国家。

再看拨改贷。国家收走了企业8成的盈利,却不再给企业的建设拨款,而是要求企业向银行借贷。这使得国有企业面临异常困难的境地。当时国有企业已经开始和私企、外企竞争了,但是私企外企的综合税率只有17%-33%(本身税就低,还有各种减免),而国企的综合税率却在70%-80%。这是典型的不平等竞争。外企和私企赚钱了,大部分可以留下来扩大再生产或者购买更新的设备,国企的赚钱大部分给了国家。

国企数十年来的利润都给了国家搞建设,而没有用来发展国企自身,本指望国家拨款更新设备,结果突然拨改贷,使得它要么不更新设备,要么背负巨额债务去发展生产。拨改贷实施后,原先的国营企业负债率从20%左右急速升至80%以上,个别企业全额负债,这严重影响了企业的积极性和发展后劲。

以我们厂为例,我爷爷给我说,好几个分厂90年代还在用50年代的设备。这些设备按理来说早该更换了,但是国家不给拨款,而厂里面之前贷款购买设备已经背了一屁股债,所以也不可能再去贷款了。

(二)工人积极性的降低

随着一长制的恢复,工人失去已有的民主权利,管理层逐渐失控。一些领导干部通过不正当的手段为自己的子女安排较好的工种,在提干、晋级、住房分配等涉及群众利益方面,都给自己以及自己的子女和亲属以特殊的照顾(1982年全国职工状况调查)。

企业厂长由上级领导任命、委派,实行负责制,职工满意不满意都得接受,干好干坏群众既不能褒,也不能贬。这个时候在国企开始流行各种怪话,老工人说:“工人只尽主人翁义务,没有主人翁权利,主人担风险(企业办不好,领不到工资),公仆有保险(企业办垮了照样当官或调走了事)”。企业干群关系开始紧张,工人用消极怠工来对付干部,已经成为公开的秘密(这一点我父亲给我说过很多例子,后面我慢慢讲)。

据中华全国总工会1988年对17个城市400多个企业的21万职工所作的劳动积极性调查显示,“国营企业劳动者的劳动热情不在峰值而在谷底。21万职工中认为自己的劳动积极性得到了充分发挥的只占12%。”因为此时工人队伍已经瓦解,所谓的劳动积极性就是关心私利的积极性,当工人的个人利益得不到满足时,劳动积极性自然就会消失。

1987年5月,国务院在全国推广承包制,在厂里面造成了巨大的贫富分化,这使得工人积极性进一步降低。承包制就是把国营企业的各个车间部门承包给各种厂长、书记、主任等等,这些人按承诺缴纳一定的利润,剩下的钱可以自行分配。

承包制使得工人和干部的收入差距迅速扩大。按照国家的规定,应当采取公开招标办法,通过竞争确定承包经营者,但实际中很少有采用竞争办法的,基本上都是主管领导拍板。一个年利润1000万的厂,上缴的指标可能也就一两百万(注意,此数据仅仅是举例),剩下的钱都由承包人来分(名义上还有一个承包监督人,监督公平分配)。而在企业内部,承包人和承包监督人一般为分厂厂长和书记。这样,承包制创造出了“先富起来”的一批干部。工人与经营者奖金差距日益拉大。工人对工厂的变化看的非常清楚,工人中都流传着这样的话:“工人穷,厂长富,车间主任万元户,厂长挣钱没有数。”

一长制使得厂长建立了工厂里面的独裁,承包制扩大了工人和干部的收入差距,这还没完。厂里面的领导为了赚更多的钱,开始在外面建小厂。钢铁厂的领导开个焦炭厂,高价把焦炭卖给自己单位;媒矿的领导在外面开个洗煤厂,私底下利益输送。

作为小说《抉择》原型的那家纺织厂每年的招待费就一千多万元。每个厂长经理退休,发给一百万元办三产,也就是个人小纺织厂。于是大纺织厂周围布满了小纺织厂,国家的资金、原料、市场都流到了小纺织厂。小厂红红火火,大厂一点一点被蚕食。大厂的工人失业,被小厂以低价招来,一天干十几个小时,随意压榨剥削。

这一切,都被工人看在眼里。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,工人和工厂的关系发生了根本性变化。曾经在毛时代积极奋战的工人,有一些人开始变得偷奸耍滑。

80年代的时候,我父亲开始从厂里面偷钢偷铁,拿一块好点的钢回家去打把菜刀,我叔父甚至还会偷点特殊钢材拿去卖给私人老板。我从小就受正统的集体主义教育,对他们的行为难以接受。记得小时候曾经问我叔父,“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啊?”他说,“领导大偷,工人小偷,这有什么问题吗?国家的便宜,不占白不占。”而就是这样一个工人,在70年代时曾因工作勤勤恳恳被评为劳模。

在这样的大环境下,一小部分工人开始了磨洋工。当资本制度全面建立时,曾经的主人由抱怨而愤怒、由愤怒而反抗,最初这种反抗是消极的,是以怠工或磨洋工的形式体现出来的。这就是磨洋工的原因。

三、下岗

(一)砸三铁和甩包袱

一种声音出现了,他们痛斥工人偷懒,他们大呼人性本恶,他们说国企效率就是低下,国企工人就是磨洋工,他们说这一切的原因就是国企没有清晰的产权制度,“全民所有就是全民所无”。他们献言献策,要建立一个由严格的规章制度和明晰的产权制度构成的现代化企业,去防范工人从厂里面拿钢拿铁。但是,他们却从来不说这一切都是什么造成的,他们也从不建立一个规章制度去限制资本占有工人的剩余价值。

1993年11月开始了新一轮国企改革,政府要把国企承担的住房、教育和医疗的福利逐步取消。与此前后,国企开始全面推行合同制。以前的老工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劳动合同,我是国家的主人,我是工厂的主人,这个工厂就是我的,我签什么合同。

但是现在变了,他们不再是主人,他们开始沦为打工人。在签合同的过程中,一开始领导告诉工人这不过是“走过场”,签个字就行了;到了90年代末开始优化的时候,签了字的合同就开始起作用,领导们宣布“老人老办法,新人新办法”,合同制的职工这时就傻眼了。

1996年一季度,在长期不公平的竞争中(至少有两点:其一、税收不平等。其二、私企和外企只给职工发工资,而国企除了工资,还要给职工修房子、看病、上学),在国企乱象横生的背景下,国有工业企业首次出现全行业净亏损。国有及国有控股大中型亏损企业6599户,亏损面达39.1%。

面对当时的局面,领导人提出要进一步深化改革,用各种方法让国企三年脱困。砸三铁(铁工资、铁交椅、铁饭碗)、甩包袱,也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出台的。他们要建立更严格的制度,让工人不能“小偷小摸”,让工人不能“偷奸耍滑”,他们还要把一切工人享有的福利取消掉,不再分房,不再免费医疗,等等。在此前后,国有企业甩卖了自己的医院、学校,分出了自己的住建科成立房地产公司,优化了大批老工人以减少成本。这个时候的工人,已经不再是依靠自觉性就能创造性干活的主人了,而是需要皮鞭抽打才能老实干活的雇佣奴隶。

(二)工人的生活

我父母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优化的。其实在他们被优化之前,厂里面已经有很长时间发不出来工资了。我记得当时我读初中,每个月大舅支援我家200元钱。当时厂里面很多人都被优化了,每个人只有非常少的工龄买断金,根本不够生活。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一个厂,而是普遍发生在全国几乎所有地方。

被优化的那些人生活没有着落,出现了各种人间悲剧。我们楼上的阿姨,为了小孩读书,被迫去站街。我爸分厂的一个叔叔得了肝癌,厂里面不再负责医疗,他被逼无奈买了一桶汽油跑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面往自己身上浇。这几个事情都是发生在我身边的。另外,我所知道的还有很多类似事情。旁边木材厂有男工为了自己的小孩上学,吃了某种药制造了一个大新闻,让社会捐助自己的遗孤。还有一个在全国都流传很广的事情,某家小孩好几个月没吃肉了,忍不住去菜场偷肉,抓住后被痛打一顿,让父母来领人。他父亲老泪纵横,当天晚上花了所有钱买了一只鸡炖给全家吃,这锅汤里面放了准备好的老鼠药。

1997年刘欢的《从头再来》就是给这些被优化的人。“昨天所有的荣誉,已变成遥远的回忆,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,今夜重又走进风雨……心若在梦就在,天地之间还有真爱,看成败人生豪迈,只不过是从头再来。”工人听了这个歌当时就直骂娘,你为什么不走进风雨,凭什么叫我们从头再来!

黄宏的小品也是在说这个事情,里面有一句台词是这样的,“工人要为国家想,我不下岗谁下岗”。我爸听了当时就火冒三丈。我和他争论,工人就是要为国家想啊,要有大局观啊。我爸把衣服一脱摔在地上,背对着我说,“看见没有,背上的这些伤,你爸爸没有为国家想吗!我和你妈,现在都四五十岁了,我们TMD被当包袱甩了,你懂不懂!”

这些人谈起那些要把他们当包袱甩掉的人,简直是咬牙切齿。然而,要一个长期接受正统教育的小孩子懂这些,其实还需要一个过程。

(三)我的母亲

相对于我父亲来说,我更敬佩我的母亲。我父亲的怒火往往是个人的宣泄,而我母亲却更加勇敢一些。

我读高中的时候,我母亲就经常和工友去堵国道。当时我非常不理解,怎么有人这么自私,为了自己的利益,不顾其他人,不顾国家。有一次她堵路回来,满脸疲惫,我却对她恶语相向,“你能不能消停点,你堵了路,别人怎么办”。面对自己孩子恶毒的攻击,她当时并未生气,反倒是给我耐心解释,“你妈妈不自私,你妈妈虽然是为了自己,但也是为了其他叔叔阿姨。厂里面十几个月不发工资,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。你说我们堵*路,但是救护车、消防车和邮政车,我们都放行的。”她言辞甚为恳切,但是我当时并不理解。

我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卷入这些事情的,我后来也没问她。但是我知道,在我读大学的时候,她已经参与得很深了。

有一次暑假,某天晚上一个阿姨来我家,给了我妈一大堆材料,聊了很久,最后给我妈说,“终有一天天会亮的”。我对这几个字的印象非常深刻,这基本就是她的原话。当天凌晨,我妈拉上我一起出去(其实是我不放心她死活要一起),一栋楼一栋楼的贴传单,传单上面很简单的几行字,“明天早上九点,操场集合,有事情讲。”落款是“xxx厂职代会”。

第二天早上,大概有两三万人汇集到广场。一个老干部在主席台上面说,“同志们,我们先唱个国际歌”。浩浩荡荡两三万人开始唱国*际歌。完了之后,主持人说,“下面让xxx厂长讲话”。讲话的是以前的老厂长,他拿出文件开始念,“中央的规定是如此如此,市里面的规定是如此如此,我们厂里面是如此如此,一点都没有落实,完全是跟中央对着干!”讲话完后两万多人列队去烈士陵园扫墓。本来我们厂广场到烈士陵园也就20分钟路程,当时他们走了三四个小时。前面是锣鼓队开路,每隔几十米就有一个人吹哨子警戒。到了烈士陵园,主讲人让大家列队依次进场,并到纪念碑前祭词,大意就是向烈士哭诉,让烈士看看他们鲜血打下的江山,结果却……

这个事情给了我巨大的冲击,也让我在很长时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。这些一起去扫墓的叔叔阿姨,很多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,我想,他们不可能都是懒汉,不可能都是自私的人。

四、后记

新世纪初以来,很多国企工人的问题逐步解决了,他们进入了社保,有了退休金,重新过上了虽不富裕但也能勉强度日的生活。

他们很多人都不愿意再提那段日子。这两年我和我妈去聊那些事情,她都是打个马虎眼就过去了,“聊这些干什么嘛。”她现在最喜欢的是广场舞和太极拳,前段时间发了一张劈叉的照片给我,“看,你老妈厉害不!”

然而,有些事情对我而言,是无法忘记的。我记得在十几年前,与资本对立的那些曾经的主人,他们的切身利益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(2005年,全国群体上访涉及约400万人,其中以他们为主体的有四成)。他们在这样的冲击面前,没有畏缩没有气馁,他们奋起反击,用自己气吞山河的壮举,为自己、为曾经的那些工友,争取到了应有的利益。

作为曾经的主人,他们的呐喊和控诉仿佛一首悲壮的挽歌。而他们气吞山河的壮举,又恰似上个时代落幕前的余晖。正是这股子余晖,在黑暗的夜空中,为千千万万如我一般曾经糊涂的人照亮了前进的路。